山势在这里忽然收紧了。两座青灰色的山峰对峙而立,中间裂开一道窄缝,溪水便从这缝里挤出来,像一条银亮的蛇,蜿蜒着钻进山谷里去

阿浩 1 0

我初见这景致时,正值梅雨时节,山间雾气浓重,两座山峰在雾中若隐若现,倒像是两个披着灰袍的巨人,沉默地俯视着人间,溪水涨了,哗哗地冲刷着两岸的岩石,水声在山谷里回荡,竟显出几分凄清来。

这地方叫"夹溪坳",坳里住着十来户人家,多是些老人,年轻人都去了城里,留下的便守着几亩薄田,种些玉米、红薯过活,村口有棵老槐树,树下常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者,人称"溪伯",溪伯年轻时做过私塾先生,能背许多古诗,如今老了,便整日坐在槐树下,望着两峰夹小溪的景致发呆。

"这地方湿气重啊。"溪伯见我驻足观望,便招呼我过去坐,他的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,袖口磨出了毛边,但浆洗得挺括,显出一种落魄文人的体面。"您看那溪水,四季不断,地总是湿的,可奇怪的是,从不见泥。"

我这才注意到,溪岸边的石头干干净净,竟真的没有淤泥,溪水清澈见底,卵石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,这般景象,在南方山区实属罕见。

"传说这溪水能洗去人心里的污秽。"溪伯眯着眼说,"古时候有个书生,在这里洗了笔砚,后来就中了举人。"

我笑笑,只当是老人家的乡野奇谈,直到有一天,我在溪边遇见阿蘅。

阿蘅是村里最年轻的姑娘,约莫二十出头,在镇上的小学教书,她总穿着素色衣裙,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,露出白皙的颈子,我常见她蹲在溪边洗衣,木槌敲打衣物的声音清脆地响在山谷里。

山势在这里忽然收紧了。两座青灰色的山峰对峙而立,中间裂开一道窄缝,溪水便从这缝里挤出来,像一条银亮的蛇,蜿蜒着钻进山谷里去

那日午后,我路过溪边,看见阿蘅蹲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,正往溪水里放纸船,那是用旧报纸折的小船,一只接一只地放入水中,顺着溪流漂下去。

"这是做什么?"我问。

阿蘅抬头,眼睛红红的,像是哭过。"今天是清明,"她说,"给我娘送些东西。"

后来我才知道,阿蘅的母亲去年病逝了,按照当地风俗,亲人去世未满三年,清明节不能上坟祭扫,于是阿蘅便想了这个法子——在纸船上写满想对母亲说的话,放入溪中,任其漂远。

"这溪水通着冥河吗?"我半开玩笑地问。

阿蘅却认真地点点头:"老人们都这么说,两峰夹着的这条小溪,是阴阳两界的通道。"她指着下游一处转弯的地方,"您看,溪水到那里就看不见了,像是钻进了山里,其实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。"

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果然见溪流在山脚处突然消失,仿佛被大地吞噬了一般,这奇特的地貌,配上阿蘅哀戚的神情,竟让我心头一颤。

自那以后,我常去溪边散步,有时遇见阿蘅,便同她说几句话;更多时候,只见溪伯独坐槐树下,望着溪水出神,雨季来临,溪水暴涨,轰隆隆的水声日夜不息,奇怪的是,即便如此,溪水依然清澈,两岸依然不见淤泥。

入秋后,镇上派来考察队,说要在这里建水电站,村里人议论纷纷,有的欢喜,有的忧愁,溪伯一反常态地激动,拄着拐杖去村委会抗议,说这会坏了风水,阿蘅也写了联名信,说电站会破坏溪流的原貌。

但工程还是开工了,爆破声震得山摇地动,溪水被导入了水泥渠道,两岸砌起了整齐的石墙,我最后一次去时,看见溪伯蹲在干涸的旧河道上,用枯枝在泥沙里画着什么,走近了看,竟是一首诗:

"两峰夹小溪,地湿又无泥。 清流本无意,何故惹尘羁。"

过了年,我离开夹溪坳,听说溪伯死了,阿蘅调去了县城的学校,很少回来,新建的水电站日夜运转,为山外的城市输送电力,只有那两座山峰依旧对峙,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。

偶尔我想,那条奇异的小溪,是否真的通往另一个世界?那些纸船,又是否载着阿蘅的心事,抵达了她母亲的彼岸?这些问题,恐怕再无人能回答了。